Month: May 2012

  • 後極權時代的六四記憶————|

    教會社關組今年大發熱心,要為青年人搞六四記念活動,有圖片展、祈禱會,又印特刊,邀請了我撰短文。我無意潑冷水,但心裡盤算著,對教會而言,這種活動多不會持久,所以勉強花時間完成,期望把握可能是唯一的機會,盡力向未曾認識和關心的青年朋友做一些較有血肉的反省,寫了約1500字,後來籌辦的朋友告訴我,因篇幅關係,文章要刪減,幾經周旋,正文被刪去約三分一,註釋全被刪去。我無意再強朋友所難,但表明會在網上發表全文。在這內地陰影籠罩、被認為是「黨人治港」的年代,本想更多思考港人主體的角度,可惜時間有限,只能稍稍回應「後極權」政治氣氛,重點不單是記念,更是行動。當下仍在工作夾縫中努力,為六月二日祈禱會的點點分享空間作準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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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活在真理中:成為見義忘利的人
    李嘉文宣教師(香港堂)

    與年輕人分享,最常聽到問題是:六四是怎麼一回事?為何要認識和記念?回應第一個問題,可以主動搜集資料;第二個問題是問意義,但最終是問我們本身:我們是誰?我們生命裡有所愛嗎?我們真正關心是甚麼?幾年前有記者問年輕人:認為六四是屠殺抑或維護國家穩定?所得回覆是,兩種看法都不過從自己利益出發:「大家都是平等的…老一輩希望我們瞭解,不代表我要一樣評價;年輕一輩只是旁觀者,不能強迫我有相同反應」。似乎,越來越多人相信這種「客觀理性」:不同人有不同觀點,用不著取捨判斷,潛台詞是「不關我事」。[1] 我無法代這些朋友回答意義問題,但仍想分享作為香港一份子的體會。

    六四發生時我讀小六,只記得沒有卡通片看,電視播遊行、屠殺,大人看得沉重。後來有機會看美國人拍的紀錄片《天安門》,開始自己發掘意義。翻看資料,學潮由八九年四月開始,起初是悼念總書記胡耀邦,漸演變成對國家問題的申訴。學生要求與領導人對話,被家長式態度對待。然後學生宣佈絕食,當局以戒嚴回應。不少人被學生赤誠所感動,看見年青人願意無私地挺身而出,還受武力威脅,市民紛紛上街支援。本來政治冷感的港人也熱血起來,全城不分左中右,都團結為北京學運籌款,又登報聲援,更有兩次百萬人上街。[2] 當時不少人相信,若學運成功,中國民主化,大家就不用怕九七後要面對共產黨。於是,港人前途和中國民主被聯在一起。[3] 然而,六月四日的槍聲使我們驚醒,眼見政權瞪眼否定屠殺,並繼續搜捕異見者,把支持學運定性為反革命,想到不久要面對解放軍入城的現實,憤怒和失望漸變成恐懼與無奈。部份有條件的選擇移民,或投靠這政權;其餘為自保漸變得逆來順受,甚至漸認同政權的謊言:「如果沒有穩定,何來有今天經濟發展?」「我們國家好不容易熬到現在,要體諒國情艱難,容許共產黨慢慢進步,不要一步登天。」[4] 這些說法似是而非,不自覺背叛了廿三年前犧牲的戰友,更把扭曲傳給下一代。[5]

    無論如何,六四的影響仍然存在。六四受害人家屬組織「天安門母親」仍在傷痛中向當局爭取對話、賠償,以及公開悼念摯親的卑微權利;當年被迫流亡海外的異見人士,不少客死異鄉;廿三年前控訴的腐敗,今天變本加厲,豆腐渣、毒奶粉和無理拆遷持續。六四後中國的政治氣氛,與早年東歐相近,共產黨不再期望民眾信仰其思想,反而以物質生活和政治謊言控制社會,鼓勵犬儒或虛無心態。[6] 活在謊言中的人,毋須真心相信國家說法,但要裝作篤信不疑,令每個人都參與壓制他的環境。正如捷克前總統哈維爾(Václav Havel)所說,謊言生活帶來自我認同危機,令人對更高事物失去興趣,令社會人心扭曲、見利忘義。所以他提倡「活在真理中」,不單尋求政治解放,更回歸人性基本。[7]

    因此,我們記念六四,不是懷舊,而是出於人性與道義。親歷六四的人,有責任忠誠地傳遞歷史,不單說明事件發生,更傳遞意義和反省。對不同年代港人來說,記念六四有如一面鏡,反映我們公民質素:我們是否願意向歷史學習,成為負責任的道德人?這不由政權或利益決定,甚至不是一國兩制下最高行為標準,而僅是為了最起碼的人性尊嚴和社會正義。[8] 在經濟發展至上,一片融合與接軌氣氛裡,六四對今天教會的挑戰是:能否活在真理中,拒絕謊言和特權,勇敢向中共說不,向小圈子、功能組別和種種扭曲說不,成為良知的聲音?從八九到零三,從六四到七一,港人正步履蹣跚地走出殖民心態,學習成為公民。不一定要「捨生取義」,但當更多人願意多走一步、「見義忘利」,我們就不怕沒有將來。因為再高的經濟增長,都不及一個體現正義的社會,讓我們可以抬起頭生活,真正以自己所處的地方為榮。[9]

    註釋:

    1. 梁文道:〈我們守護記憶,直到最後一人〉,原載《明報》2009年6月4日及5日。下載自http://www.inmediahk.net/node/1003441
    2. 香港教會亦異常熱烈:「五月廿五日,有三百多教牧人員在循道衛理香港堂齊集祈禱後,前往新華社遞交聲明…五月廿六日,突破機構與學生福音團契在維園舉行『中港青年一條心』的聚會。原準備數千人參加的聚會,竟招來超過二十萬人。若不是地方不足,通過電台呼籲青年停止來臨,人數可能還不止這個數目。」陳佐才:〈香港教會與北京民主運動:回應及影響〉,載黃碧雲編:《國難‧民運‧信仰反思》(香港:基督徒學會,1990),59-64。
    3. 某程度言,六四也是殖民統治下港人國族意識的覺醒,不少人自發高舉「血濃於水」口號,高唱《我是中國人》,表明剛獲得「新」身分,都不是北京學生所關注的內容。參梁文道:〈我們守護記憶,直到最後一人〉。
    4. 評論者陳雲分析,中共長期宣傳國家處過渡狀態,要人民顧全大局,諒解其殘暴行為,容忍人權和自由被剝奪,是爭取穩定建設黨國。陳雲指,有些進步要資源,如醫療和福利,要慢慢來。有些進步不涉資源,反而可節省資源,如逮捕異見人士。中共一味叫人進步,其實是叫人忘記過去政府罪過。氏著:《香港城邦論》(香港:天窗,2011),40-41。
    5. 研究發現,不少中史教科書刻意避開描繪六四經過、責任和相關人物,事件被寫成影響有限的普遍事件。教科書對國家黑暗面輕輕帶過,對正面成就詳加講述,對領導人全盤肯定,反映本土教育為政治服務的趨勢。參黃偉國:〈香港的中國歷史科教科書裡的「六四事件」介乎曖昧與避諱之間?〉載鄭宇碩、羅金義編:《那夜無星:八九民運二十年顧後瞻前》(香港:城市大學出版社,2009) ,241-256。資深新聞工作者程翔更指出,1992年中共曾發出內部文件,分析蘇東共產政權瓦解後,共產主義面臨根本的質疑,提出用民族主義取代馬克思主義,又以儒家思想取代社會主義。如今看來,共產黨確按這理念培養愛黨的民族主義及愛國主義。氏著:〈八九民運在世界史及中國史上的影響與意義〉,載《思》第114期(2009年6月):4。有關當下國民教育的限制和機會,更全面討論可參梁恩榮、阮衛華:《公民教育:香港再造!迎向新世代公民社會》(香港:印象文字;基督徒學會,2011)。
    6. 葉蔭聰:〈尋回實踐勇氣〉,原載《明報》2010年8月2日,下載自http://www.inmediahk.net/node/1007870。另參劉曉波描述六四後中國社會面貌:「沒有信仰、言行背離、心口不一。人們(包括高官和黨員)不再相信官方主旋律,以利益效忠代替了信念忠誠,私下裏的罵娘、抱怨、調侃…但在公開場合…絕大多數人仍要用『人民日報』的腔調來歌功頌德」氏著:〈後極權時代的精神景觀〉,載劉霞、胡平、廖天琪編:《劉曉波文集》(香港:新世紀出版社,2010),17。
    7. 哈維爾:〈無權者的權力:紀念揚.帕托切克〉,載崔衛平等譯:《哈維爾文集》(內部交流本,2003)。
    8. 正如劉曉波所言:「消除苦難的有效方法,就是完整地記憶和反思苦難,而拒絕官方灌輸和個人說謊,則是保存記憶和進行反思的基本倫理前提…祗有記住這些受難者,不參與強制遺忘的人血饅頭盛宴,才會有生存的意義和做人的尊嚴可言,才能承擔起人之為人的責任—個人責任沒有替代品。」氏著:〈用真話顛覆謊言制度〉,載《劉曉波文集》,238。
    9. 參陳雲:〈是屠殺,不是六四:史統之興亡與人間正義〉,載《民主戲一場:香港文化與現實政治》(香港:花千樹,2007),67-69。論及國家存在的理由,以及人民對正義的渴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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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對港人六四回憶的詮釋,始於去年預備的這材料:
    《535雙城記》

    1/2: 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8V7AZHvRwo4


    2/2: 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jCk1O-wx_hM

    另參〈我的六四電影節(II):535雙城記〉
    http://kleeworkshop.xanga.com/749217952/
    〈我的六四電影節〉
    http://kleeworkshop.xanga.com/703689277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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